哪怕是灯塔上回不去的故乡。

大侠

球镇之所以叫球镇,是因为它从北到南再到北是个圆型,镇上人不多,也不太相互关心,除非进来了外人,才会让编着蒲扇的老太太抬起头多看两眼。

这是北方一处再也平凡不过的小地方,四季来得陡峭而鲜明。

时节赶上夏天,暴晒几日过后下了如注的大雨,雨水从南流向北,又从北流回了南。

大概几十年没遇上这么大的雨,下水排不出去,镇上有几户地势低洼人家的塑料椅子和锅碗瓢盆飘了出来。

同时飘出来的还有个女孩子,也不知怎么就挂在水中央的小树叉上,顶着羊角辫嗷嗷地哭。她父亲就在对面,急得眼红,大概是不谙水性,淌了几次都没走过去。

就在这时,一片影子轻飘飘地在积水的屋檐上踩了几下,像只鸟一样飞到了树上,一个男人出现,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。

他摸着小姑娘的头说别哭了,那孩子竟真的不哭了,眨巴着眼睛看着他。

而在水对面目睹了这一幕的镇上居民全愣住了,他们方才知道,原来这是在球镇刚住了几个月的年轻人,看身手竟是位大侠。

平日里可不大瞧得出来,那人看着困困歪歪搭眉臊眼的,又不大和人攀谈。只听说花大价钱在龙巷买了间院子,不声不响地过了半年。

他附近几户知情人七嘴八舌地跟大家科普,说这位年轻人很有钱,每天洗衣服挂在窗口,衣服上全是外文字,金色的手表闪花眼睛,养了匹马都是全球限量的。

关于这人的阔绰居民们早有所耳闻,只是从前各顾各的,不大关心他人的生活,但如果这人是大侠那就不一样了。

球镇虽然小,大人小孩却都是听着英雄大侠的故事长大的,心中热血沸腾。

不到傍晚,龙巷的那间院子里就被塞满了捆着腿的母鸡和一筐筐的桃。

 

大侠也很奇怪,通常书里说这种世外高人,一旦被发现了身份和行踪,总是会否认逃避一番。

而这位年轻人非但不逃避,还有几分傲气的得意。

小孩子来问:“你真是大侠吗?”

他靠在大院门口:“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?”

“大侠,你赢过哪些高手?”

大侠说:“你们应该问到底有没有人赢过我。”

大侠原来那么神气,孩子们掌声雷动。

直到某天有人看到大侠脱了衣服在门口晒太阳,光裸的身后布着纹身,腰上缠着一圈圈紧实的白色纱布,才知道大侠身上有伤。腰伤发作时他整个人会僵在原地,某次路过的人撞他一下他居然崴了。

于是大侠的光芒退去,英雄又变成了普通人。

普通人有一个不普通的花名,叫做藏獒。

藏獒从来没有跟镇上的人说起过他的故事。

他是逍遥匿世或是躲避仇家?

没有人知道。

更可能是他刚好到了需要找个地方养伤的时候。

也许只是寻常得如同这日升月沉的时间,没什么目的。

 

夏夜的风吹过屋脊,扬起微尘,空气里有西瓜的甜味。

藏獒坐在屋顶上,静静地看着这个圆不溜丢的小镇,唱起了歌。

到了夜里,他长得就没白天那么困了,深刻的眼皮睁开,眼底清亮,是个英俊的男人,歌唱得还不错。

球镇的房子都不高,普遍只有二楼,正对着他的二楼那户人家大概觉得被打扰了,拉开窗户正想质问,看到原来是藏獒,眼里的烦扰消却,变成了一个讨好的笑。

毕竟藏獒还有那么些光环,尤其是他坐在屋顶上唱歌,背后顶着一轮张狂的月亮,简直就和故事书里的大侠一个样子。

对面的几扇窗户轮番打开,藏獒就听到了这夜间的声音,其实不用他们开窗,他也听得到。

他功夫没有废,耳朵还很好,知道八点多开始家家户户都在看武林争霸赛。

武林争霸赛办了九十多年,第一次电视直播,观众投入极了。

夜风中传来小孩子“打,打,打!”的呐喊助威声。

前些天下过雨的大水渐渐褪去了,只在中心转盘最低洼处留着一弯水眼,月光一照,银辉闪烁,像是一条发亮的龙。

藏獒看了好半天,慢慢从屋顶上下去,又扭了下腰,疼得他低叹了一声。

这个夜晚好像颇不平静,以至于让他做起了不太愉快的梦。

梦里他拿着剑,剑气出鞘,周遭一片寒凉。

龙站在对面,也拿着一把剑,愣愣地擦着剑锋,像是没有看到他。

藏獒叫他——

龙,龙。

龙没有听见,垂着眼睛,眼皮白生生的,鼻梁上有一道伤痕。

藏獒明白,这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意思。

但他希望龙至少看他一眼,问他一声腰还疼不疼。

龙什么都没有说。

 

龙小的时候还不是龙,是只龙崽。

龙崽十来岁长得像快白面点心,练剑的时候冷着一张脸,笑起来眼睛黑漆漆的。

藏獒常想起那时候的龙崽,冷漠而怕生,见了外人话都说不清楚,却会低头给他揉揉酸胀的手。

龙崽手掌很软,像女孩子的手,上面几个圆圆的茧子,藏獒被他揉得心烦意乱,有一次压着他的肩膀咬了上去。

没咬在嘴上,咬住了脖子,他忽然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藏獒,叼着龙崽不放,齿痕掐在皮肉里。

龙崽没有丝毫客气,跟他恶狠狠地打了一架,两人鼻青脸肿地分开,忘了最初黏在一起是想干什么。

龙崽长大了,长成了龙。

龙骨骼健壮,眼睛明亮,笑容渐渐多起来,不再跟谁都冷着脸,甚至连说话都开始有条有理。他变化极大,藏獒却固执得认为他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。

龙夺取了上一届武林争霸赛的第一名,第一名有个土不拉唧的头衔,叫金牌大侠。

封号虽然土,却人人都想要。

藏獒也向来想要,他是上上届的金牌大侠,不过头衔这种东西谁也不会嫌多。

但在过去的一年中发生了许多事,武林显得太过热闹,藏獒和龙都已经拿到了最想要的东西,而又似乎还未满足。

当斗气化作了伤病,涟漪却成了静水。

曾经的啃咬变成了一个没头没脑唇齿交合的吻,藏獒终于放开了龙,也放下了剑。

在梦里,也只有在梦里,他们都还活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。

 

藏獒有匹马,那马价格高昂,跑起来动静极大,整个球镇都被马蹄声震得跳动。他却很少骑,平常养在后山。

七月末的一天,球镇又开始下雨,藏獒担心山上有石流,去把马牵了回来,他没打伞,眉毛眼睛被染得一片濡湿。

他家院子前面的路边凉亭下站了不少人,倒不是因为他们要求大侠帮助,而是这条龙巷的地势偏高,居民们被前些日子的洪水吓怕了,抱着孩子在这里等雨停。

藏獒想了想,打开了院子门,露出了宽敞的,有顶棚的大院。

他朝人群喊:你们进来休息吧。

凉亭下的人面面相觑对望了几秒,一窝蜂地跑进了藏獒的院子。

于是藏獒又成了大侠。

到了晚上,雨虽然小了些,但电闪雷鸣得厉害,闪电划过,把球镇照得如同白昼。

居民拍着胸口感叹着老天不长眼睛,又都觉得待在一起心里踏实些。

就在这时,从闪烁的雨幕中远远走来一个人,大家也看不清是谁,只是一声声地叫唤让他走快些,别被落雷打了头。

那人并未加快脚步,直到走近了,人们才发现他并不是球镇上的人。

有眼尖的小孩惊呼起来:金牌大侠!

是了,这不就是那个前些天在电视里拿到武林争霸赛第一名的金牌大侠吗!

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侠,群众骚动,惊诧而激动的目光聚落在了那人身上,似乎忘了头顶的乌云雷电。

藏獒的门打开了,流露出一道温暖的灯光。

人群自动顺着灯光分开了一条路,金牌大侠从路中走过去,流淌着夏日新鲜的雨水,来到了藏獒跟前。

他像和藏獒很熟似的,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。

金牌大侠开口道:你咋在这种地方?

藏獒问:你怎么来了?

金牌大侠皱眉:我先问的你。

藏獒叉腰站着,看了看院里那些人闪光灯一样的眼睛,他把人拉进屋,关上了门。

你干嘛来找我?他们让你来的?藏獒觉得自己一张嘴就没说好听话。

如果是众人眼中的金牌大侠龙,大概转身就要走了。

但这是他的龙崽。

龙崽眉头还没有松开,摇了摇头:是我想来找你。

藏獒嗡着声音:你来干嘛,又不爱我。

短短一句话,他说得很委屈,鼻子有点酸。

龙崽摸了摸他有些胡茬的下巴,抬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。

一点就收,几乎像没有发生过。

藏獒觉得自己还在梦里,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云雾,眼前发生的一切全无真实。

窗外狂风大作,藏獒几乎能够预见到,他大概会和龙崽会困在这漫天大雨里,被迫交出一个答案。

他心中膨胀出喜悦,又升腾起焦灼,扬起下巴说:我对你的感情可不止这样。

龙崽白生生的眼皮泛着一点红:你别这么欠揍。

藏獒没有想和他打架的意思,他像是怕龙崽转身跑了,闭上眼睛抱住了他,力气大得仿佛要勒断他过去的十年。怀里结实的身体湿淋淋的,以至于藏獒的呼吸里是雨水和泥土的味道。

龙崽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:但我来找你了啊。

藏獒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,喘息着把人抱得更紧。

天气没有如藏獒所料的糟糕,在他们拥抱之后雨就停了,黑云游弋还亮出了背后的两颗星。

藏獒说:龙,你知道我想要答案。

龙崽说:会有的。

他们都知道,普通人说的话,可以转过头就当没法生过。

但是大侠不可以。

雷雨已停,外面围着的群众也散开了,他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不过既然一个大侠找到了另一个大侠,至少听上去,是个还不错的故事。

 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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